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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逍遙遊   






過去這一年多,台灣的媒體多了好幾位名人,他們跟過去的名人很不同,不用身懷絕技,沒有發明疫苗,不用在螢光幕前唱歌跳舞,也不用日進斗金,他們是這個世界村的新人種,他們是國際義工。

看到這個現象,我可以說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我們看到來自台灣年輕的一代,終於開始有這份心量,走到自己的生活圈以外,讓自己不但去看世界,在旅行中增長見識,同時也讓世界看到我們除了會做腳踏車零件跟半導體以外,原來還有醫生,藥劑師,電腦程式設計師,跟其他的國際義工們平起平坐,貢獻自己的專長,表現出我們開始了解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只有整個世界的災難少一點,整個人類幸福多一點,我們在自己的家鄉也才能夠安居樂業。

憂的是,媒體似乎模糊了公益旅行的焦點,這些國際義工,一夕之間變成媒體的名人,打開報紙,轉開電視機,他們被塑造成另一批過度曝光的名人,記者談完了他們的公益旅行經驗以後,開始挖掘父母教育方法和成長過程,造成部份人誤以為因為他們是一群英雄,精英中的精英,可以不用為五斗米折腰,醫學院畢業不用去當醫生,可以去最貧窮落後的角落做尊貴的慈善事業,這樣的父母也被看作不同凡響,『他們』和『我們』的區別,就好像拿天使跟同樣有翅膀的綠頭蒼蠅一起比較似的,他們是新一代的流行符碼,不食人間煙火,我們是望塵莫及的愚夫愚婦,還被滾滾沙塵灌了一嘴沙。

買LV或Gucci的包包一下子變得多麼俗氣,好像真正有氣派的人,就要當放棄高薪工作的精英份子,去非洲當國際義工。

但是在這個媒體炒作的過程中,國際義工最重要的元素被忽略了:公益旅行最可貴之處,在於任何人都可以去做,我說的任何人,就是從醫生外交官電腦工程師到賣彩券殺豬的販夫走卒都在內的意思,不分教育程度跟專業,都在國際上能夠當一個有所發揮的義工,但是經過了公益旅行的媒體熱一年,我只看到大家紛紛傳頌『這個人好特別!好厲害!』卻沒有聽到誰說『原來我也可以去做!』

如果造成台灣只有第一名模可以當愛心大使,或是只有醫生可以去從事救濟工作的印象,那就好像說英國只有黛安納王妃可以去孤兒院參觀一樣,不但沒有激起愛心跟熱情,反而只會讓真正想貢獻自己的人,看看鏡子發現自己荷包沒有人家鼓,臉蛋沒有人家漂亮,家世沒有人家顯赫,想做國際義工好像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自量力,最後自卑地摸摸鼻子打消念頭。這是多麼可惜的一件事。

知道我這些年一面在旅行,一面在幫不同的國際公益團體工作的朋友,不時會問我知不知道最近台灣又有哪個很『紅』的國際義工,聽得越多,我就越擔心,最後決定乾脆寫第一本中文的公益旅行工具書,希望把國際義工『每個人都可以做』的基本觀念正確地傳遞給年輕人,就從我自己的例子開始。

原本,我只是一個喜歡背著背包去旅行,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個年輕人。

曾經旅行到比較落後貧窮國家的人,無論是單槍匹馬,還是跟著旅行團,恐怕都有這樣的經驗,那就是每到一個目的地,火車或是巴士的門一打開,就會有年紀大小不一的孩子們,對著外國觀光客們蜂擁而上,或是乞討,或是賣明信片,或是充當臨時導遊,甚至是等待人馬雜沓可以下手偷竊的機會,第一次看到這個情形的旅行者,心裡難免都有著和我一樣的掙扎。

給錢的話,給了一個,還有十個;給了十個,還有一百個。

就算給了一百個吧!他們得到的是什麼? 夠吃一餐嗎? 那今天還有兩餐怎麼辦?就算我們的慷慨幫助這些孩子一天,我們走了以後,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呢?


就算每天都有一個像我們這樣心地像麵包一樣柔軟的觀光客,施捨一些我們的愛心,我們是不是等於鼓勵更多的孩子,都走上這條不歸路?那還有必要去學校學習讀書寫字,做人做事的道理嗎?

就算每個孩子都很幸運,從觀光客身上磨練出做生意的技巧,也學會用英語做生意,長大以後因此成了精明成功的生意人,他們的世界觀將會是如何扭曲? 這個世界會因此變得更好嗎? 或者只是造成對這個世界極其錯誤的認識,認為只要伸手向外國人要錢,自然就會有錢? 他們有沒有想到所有的外國觀光客手上的錢,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外國觀光客在自己的故鄉,也是一分一毛辛苦勤奮掙來的,像其他人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甚至洗碗幫傭,這些四肢健全卻以騷擾觀光客為生的乞丐,有沒有曾經想過這一點?

每看到一次這樣的情景,我的心裡就要多糾結一次,乞丐,騙子,小偷,在廣州火車站,在印尼爪哇島,在印度的泰姬瑪哈陵,在埃及的金字塔,在土耳其的大清真寺,在義大利米蘭的地下道,在英國倫敦的超市門口,在泰國曼谷的機場,似乎旅行途中每一個美好的回憶後面,都會有一個陰影,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我試著將這些不愉快的經驗,屏除不去正視,好像數位相機裡不小心照壞的相片,試圖刪除,假裝沒有發生過,多麼希望每一場旅行,留下來的每個記憶都是無限美好!

但是,到了某個階段,比如說當我到過三十個國家,五十個國家,一百個國家,遇到類似的經驗一百次,兩百次,五百次以後,我的道行已經高到可以坐在緬甸仰光的高級咖啡廳裡,對著玻璃外面拼命指著自己的肚子流著眼淚做戲的母子檔視若無睹,眼睛眨也不眨地將美味的總匯三明治送進嘴裡,絲毫沒有難以下嚥的問題;在王府井大街夜市裡,兩個在大人指使下,一左一右像無尾熊般抱著我的大腿不放的孩子,雖然不至於殘忍到一腳踢開,但是卻也能夠絲毫不生惻隱之心,繼續蹣跚在人潮中前行,但是,難道變成一個缺乏同情心是件好事嗎? 我的心底,卻有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問號。

『如果旅行越多地方,見到越多的市面,只是最後讓我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難道這是我旅行的目的嗎?』

當這個疑問,擴大到我再也無法忽視,明顯到只要想到又要到一個新的地方,跟另一批乞丐遊民鬥志鬥力搏感情時,就掃興到失去旅行的期待時,我知道,這該是有一些徹底改變的時候了。

如果還想要繼續旅行,享受作為一個旅行者,我的選擇只有兩個: 要不改變這個世界,否則就得改變我旅行的方式。

當然,我很快就發現自己既不是飛天鑽地的超人,也不是能夠拍拍翅膀就?人類伸張正義的蝙蝠俠,所以這個答案就變得很明顯了。

於是,我到了曼谷,開始跟其他有同樣想法的旅行者,提議在貧民窟裡面租一個房子,開放給小朋友們當作圖書館,裡面有冷氣,有電腦,還有各式各樣的書籍,借書不用登記,採取榮譽制,不還也沒有關係,反正讀書是值得鼓勵的好事,我們這些義工們,則可以輪流去當圖書館管理員,還可以順便教英文,唸故事,幫這些沒空照顧小孩的勞工父母們,當作社區托兒所也沒關係,起碼這些小朋友有地方可以去,就不會到街上去遊蕩,減少他們可能會因為無聊而過早接觸到菸酒毒品的機會。

貧民窟出來的孩子,可能因為窮而自卑,甚至被其他小朋友排斥,以至於不願意留在學校或是外面的圖書館,但是如果有了屬於貧民窟自己的圖書館,就在家旁邊,應該會很受歡迎才對。

有了這個想法以後,我們很興奮地去跟一些當地比較富裕的泰國朋友說,希望他們有空可以幫我們募一些舊的圖書,還有一台冷氣機,結果沒想到大家都很贊同,就連我們要去租房子,房東也被我們感動了,決定免費提供一間房子讓我們當圖書館,我們只要自己交水電費就行了,就這樣,一個屬於貧民窟的克難圖書館,就這樣在眾人的善意中落成了。

圖書館其實書不多,但是至少是一個起點。

為了讓小朋友們學習英文,我很快地發現傳統的教材,對於平常留連再網咖打線上遊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無趣了,於是我找到一個網站叫做REPEAT AFTER US,顧名思義就是『跟著我們這樣念』,這個網站裡面有分詩(Poetry)、戲劇(Drama)、小說選粹(Prose Fiction)、非文學類選粹(Prose Non-Fiction)、兒童故事集(Children's Stories)、童謠兒歌(Nursery Rhymes)、名人名句(Memorable Quotes) ,還有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故事(Stories From Around The World),每一段故事,都按照程度分成初級中級高級,而且都是來自世界各個地方不同的義工,透過網站錄音以後上傳的。

我總是告訴他們我在雜誌上看到的一篇報導,那就是這個網站的主人,是一個才十幾歲的亞裔美國中學女生,叫做Ellen Wen,她希望能夠幫助全世界想要學英文的人,就算沒有老師在旁邊,也都能夠學習正確的發音,結果這個想法受到很多人支持,因為只要有心幫助的人,都可以選任何一個類型,無論是小說還是童謠,對著電腦錄音念完以後把檔案上傳到網上,讓這個有聲圖書館的館藏,一天比一天豐富。

對我來說,這真是一舉數得,因為:

1. 小朋友們可以適應各式各樣的英文發音
2. 藉機學習使用電腦和上網
3. 鼓勵孩子他們只要有好的點子,就像Ellie Wen那樣,就算沒有很多錢,也可以在小小年紀就成功
4. 讓孩子們知道世界上到處都有許多善良的人,外國人不見得都是他們在酒吧門口或是夜市看到的那樣,我們的圖書館,也是像這個有聲圖書館,可以透過大家的力量,一點一點變得更好
5. 適合我懶惰的個性,因為我都不用說話,只要坐在旁邊就可以了。

當然,小朋友畢竟是好動的,光是看書,或是學習英文,也會有膩的時候,所以我也會趁著每次到緬甸去出差的時候,帶回傳統的藤球,陪小朋友一起玩,藤球的規則跟足球很像,但是是一項在東南亞的城市裡快速消失的傳統,在曼谷就算買得到藤球,也都是塑膠作的,為了讓貧民區的小朋友,也能夠玩到真正用藤編的傳統藤球,每次我都盡量多買一些,分送給孩子們。

自從有了圖書館以後,我不敢說世界因此變得更美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的心情比起當年一個看著貧窮在我的眼前遊行而過的觀光客,不再有那份無力感,也才意識到,原來一面在旅行的過程當中,也一面地學會了作一點公益,當時我還沒有聽過什麼叫做『公益旅行』,只知道自己參與了一件有意義的計畫,讓曼谷,這個旅行者的補給站,變得更加有意義。

有了這樣的經驗以後,我發現旅行者可以做的事情,其實比我想像中要來得寬廣許多,從此就在旅行中接觸了越來越多的機會,無論是在美國印地安部落,還是柬埔寨的雛妓收容中心,九一一過後的紐約,還是海嘯過後的泰國漁村,都有需要我的地方,累積了很多經驗以後,甚至讓我離開在波士頓高科技相關產業的工作,從此為公益團體規劃執行一個又一個有意義的計畫,成了我的全職工作。

像我這樣想、這樣做的台灣人,絕對不是少數,光是我的朋友中,有人當傳教士一面在肯亞收容難民,有屏東退休的老爺爺在非洲擔任農耕隊,有人開國際標準舞學校來資助中國大陸鄉下農村的學校,有每次旅行多背一公斤文具沿途分給偏遠學校的,還有在高雄當房地產仲介商的朋友同時在泰北難民營幫助小朋友,甚至還有為了做愛滋病宣導自己下海當牛郎的社工人員,他們來自各行各業,都沒有上過媒體,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一面工作、生活,一面旅行,一面為這個世界做一些什麼美好事情的夢想,對我來說,這種把國際義工當作日常生活一部分的人,才最長久,也最有意義,因為很多人每個人每天都做一點點,這個世界每天就會少一點點悲傷,多一點點愛,離世界和平就會近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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